她终于敲开了门。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，每次都这样，她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过来找他，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，如果买不到坐票，她就一路站到太原来找他。然后，她就站在他门口一遍一遍开始敲他的门，如果他真的不在，她就在他家附近找个最便宜的小旅店住下来，几天几夜安营扎寨专职等他。

你怎么老是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过来了，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？

谁让你不理我了？

你跑过来又怎样？你觉得有用吗？我早和你说过了，不要再来找我，找我也没有用的。

你真的不爱我了吗？

是的。

你撒谎，我不信，你心里对我还是有感情的，我能感觉到。

我原来是喜欢过你，可是现在真的耗光了。

我不信……我不信……你刚才还吻我的。我知道，不爱是不能接吻的，我和其他人都不接吻的，就只和你一个人接吻……

够了。你和别人又不是没睡过，睡都睡了，还一定要装做根本没接过吻，从来没有和人接过吻，这有意思吗？

你不相信我吗，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相信我吗？我和别人睡过觉那是由不得我，可是接吻不接吻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啊。

他冷笑一声，由不得你？有人逼着你卖吗？

她哑着嗓子叫起来，你不和他们睡你怎么活？十几岁我就开始养活自己了，我没有本事没有钱没有亲人，我什么都没有，他们看你年轻就要和你睡，你说怎么办？我怎么活？你让我怎么活？可是，这么多年里我从来不和他们接吻，因为他们没有人爱我，我知道，他们只是要和一个身体睡觉。我和他们睡觉是因为我觉得那身体我早就不想要了，可是，我还可以给自己留着一个吻。

你知道我心里是把你当成亲人的，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。

我知道，可是，我真的爱不起来了。对不起。

不要对我说对不起，我不需要，我不需要。

你放心，我就只是来看看你，看看你我就走。我就是觉得不放心，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，哪怕给你洗一次衣服做一次饭，我也会觉得安心一些。就算你真的不爱我了我也还是心疼你……

两年前，他在一家夜总会里见到她，她叫纪米萍，喝完第十五瓶，她开始呕吐。呕吐完之后她开始哭泣。苏小军把她带到宾馆，他听见她对着空气说，每个男人都想和我睡觉，可是你知道吗？我从来不要他们的钱，我不要任何男人的钱。为什么要他们的钱？难道我是只鸡？他们太小看我了，太小看我了，你看看，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，三十块钱的衣服，如果我要他们的钱，我会这么穷吗？可是你知道吗，我有一个秘密，我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接过吻，一次都没有。

这只是一个开端。此后他们的做爱必得有一个冗长的接吻来开头，简直像一把开山劈石的利斧，无往不胜。

他渐渐有些烦了。因为她每次来找他的时候都不打一个招呼就跑过来了，搞得像突袭，不像要给他惊喜，倒像是要存心捉奸一样。

有一天晚上，她忽然跑来敲门。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，她又辞职了。她不再做陪酒女了。他知道，她的意思是想告诉他，她为了他辞职了，她为了更贞洁更伟岸地对待他，再次辞职了。她满脸放光，有如莲花盛开，一副已经重新做人的欣喜。可是他并不想无限期地收留她。

但他不能告诉她她的无用。因为他深信本质上他真的还是个好人，就算他偶尔会因为业务把欠债的人打断一条腿。

她一次又一次地怯怯地像挨打的小狗一样问他，你是不是不爱我了？你是不是开始烦我了？啊？你还爱我吗？

是的。我不爱了。他不能告诉她，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，他只是收留过她怜惜过她。那怜惜是真的，那收留也是真的。

她泪如雨下，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，步履踉跄。他以为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，没想到，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，他再次在自己的门口看见了缩成一团的她。

……这次，他必须把她赶走。他下了狠心，忽然抬起头说，我还没有告诉你，我已经有别的女人了，我真的爱上别人了，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，她很快就会搬过来和我一起住。

她说，我只是想照顾你，只是怕你过得不好，现在有人替我照顾你了，我应该高兴才是。我一直都想着，等你要和别人结婚的时候我就会消失的，到时候你就不需要我为你洗衣服为你打扫房间了。我真的替你高兴，

可是在你这里我做了一回好女人，我要谢谢你。 其实我要的真的不是结婚，只是想做回好女人。

谢谢你。谢谢。

他仰起脸，泪如雨下。

他想，她也许还会再来的。可是，她没有再来，他再没有见过她。

这个晚上，他刚走进一条寂静的巷子里，两个人便开始拿钢杵砸他的腿，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，不止一次把别人的腿砸断。

一条腿终究是没有保住，截肢之后他坐上了轮椅。

坐到轮椅上的第一天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发了条短信，就像是急着向她报告什么喜事一样。他说：“我成了一个残疾人，需要一个人照顾我。我现在过得不好，你不能放心。”

他出了院回到自己家里，一天天地等着敲门声响起。一天两天过去了，十天过去了……

第十一天的晚上，他正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发呆，忽然听到那扇门上传来三声敲门声，不多不少的三声，羞涩的笃定的三声。

他差点忘记了自己的腿，一跃便从轮椅上跳了下来，才发现自己无法走到那扇门前。他匍匐着一点一点爬到了门口，探身把一只手放在了门把上。他的手哆嗦着开始往下旋转。他的脸紧紧贴在那扇门上，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早已是一脸的泪水。